擦肩而过的象牙之塔
擦肩而过的象牙之塔
王尧
“人生只有一次腾飞的机会”,这是我前几年参加即将参加中考的儿子的家长会,在教室黑板上看到的一句激励孩子们的标语。一年一度的高考又临近了,我想起了我33年前参加高考的故事,我希望我的这个故事对参加高考的孩子的人生选择,特别是对他们的家长有所启示、有所裨益。
1982年7月,我们这批高中生即将迎来人生中一次重大的命运抉择——高考。我们二中高二五班文科班的同学们也都像上满了发条的钟表一样,一刻不停、废寝忘食地备考着,以马拉松的耐力、百米冲刺的速度,恨不得一滴不漏地把各门功课紧关节要的知识重点都“焊”在记忆里,储存到高考结束的最后一刻。可对我来说,高考既是件“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也是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有机会从困境中突围的唯一抉择,而一个慈爱的“爱”字,让我错过了走进大学校园这座象牙之塔的唯一机会。
“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学习导向
这句话看似偏颇,但它事实上却是七十年代末高考恢复后,家长和学生们对高考制胜和择业顺利坚信不疑的信条,更是八十年代初学生选择文、理科的主流导向。学理,在当时也确实意味着考生能获得高考金榜题名更广阔的空间。那时在全市的高中里,开设了高考文科班的大概只有第十二中学和第二中学,而且都只有区区一个班,两所学校的两个文科班学生们加起来只有80多名,都是文科比较好,但数理化成绩一般的孩子。雪上加霜的是那时有些聪明的家长也让本来学理、但成绩并不突出的孩子改学文科,以避短就长,考上更好的文科大学。这些后改学文科的同学只凭数学这一科,优势就远远高于文科生,让一些理科成绩本来就处于中下游,纯粹学文科的学生们在竞争中更加处于劣势,文科生高考的前途更加扑朔迷离。
偏科的孩子,注定关闭的文科大学之门
至于我,就是偏科生里的超级偏科生了。这既是由我的天生禀赋决定的,也是由少小的经历所决定的。我5岁就随父母下放到清原农村,在村里的小学一直读到了四年级。那时根本没有文理之说,更没有高考这个概念。身为“五七战士”的父母是不是被一个决定就地“结合”、永远扎根在村子里,能不能回城都还是个未知数。为了让我不寂寞,更多地知道山村外面还有哪些更精彩的事物、更精彩的世界,父母给我买了大量的连环画,爸爸装着整套《外国文学作品选》的书箱子也向我全面开放。图文精美的中外连环画,丰富多彩的神话故事、民间传说,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战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希腊神话、伊索寓言,摩西和以色列的传说,普希金的诗篇等等经典作品,把我牢牢吸引其中,也让我得了“假性近视”。在那前途未卜的岁月里,父母只希望把自己的孩子的品质培养好,尽量让孩子兴趣广泛、情商健全,从未苛求孩子有朝一日修成个文理俱佳的“全能冠军”。
我们这座山村小学的老师们教学都非常勤奋认真,但教“文”强于教“数”。教语文、音乐的几位老师在全公社甚至全县都很有声誉,教语文的老师教我们写大楷、学朗诵;教音乐的老师组织我们学唱样板戏、评剧、快板书,在学校的大喇叭里对着全村表演文艺节目,打造了一批小“明星”。我们走到村里谁家门前、遇到田间地头劳作的人都能得到几句称赞,自个儿也觉得神气、提气。但算数的教学就没有这么风光了。教算数的老师教我们加减乘除没问题,可一讲应用题,老师干着急却唉声叹气地讲不透,学生们对应用题里的逻辑关系、因果条件光使劲也听不懂。老师他自小才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却教我们四年级算数!上算术课,老师遭罪,我们这些孩子更遭罪。学起算数来味同嚼蜡、死去活来。我的数理化之“窍”从启蒙时期起就被严严实实地“糊”住了,喜文厌理根深蒂固,一直延续到我回城后的小学、初中乃至高中这决定命运最重要的一刻。
在高中文科班里,我是语文、历史两门课的课代表,说到文体活动更是全年部赫赫有名的“名将”,说到数学,几乎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除了高一时形象思维的立体几何考试鬼使神差地拿过一次全班第一,高中数学考试别说没及过格,考50分都是烧高香,而同学们最差的也要七、八十分。高考是课业水平的全面竞争,你的语文自认为独步天下,历史常识信手拈来“颇有见地”,可人家的作文不见得不是妙笔生花,背历史年代也恨不得拿钉子往脑子里“钉”,就凭数学这一门的差距就是3、40分,您说我考得上吗?作为学生当然不能“欺师灭祖良心丧”,但我自那所小学所得到的数学教育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能怪那个年代吗?何况“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又能怪得了谁呢?所以如果硬考文科大学,我这个“文科男”折戟沉沙是注定了的结局。
飞翔的孩子,已经敞开的体育院校大门
我的另一只手完全可以推开大学——这座象牙之塔大门,这就是体育院校之门,我的这只手就是体育天赋。它曾让我双目炯炯,像长了翅膀在操场上纵横驰骋,向着体育院校的目标飞奔。
我从小到大一直是体委。农村的饮食给我打下了一副“无污染”的好体质,课余时间、下学之后漫山遍野游玩、嬉戏更是随我的便。我小时候个头就高出同龄的孩子,身高腿长,一下课就黏在了小学校操场边上那个小小的沙坑边上,跟同学比赛谁跳得远。在沙坑前,助跑十几步跳起来往沙坑里扑,把同学跳的距离远远抛在身后。要不就到教室办公室拿出跳高的支架和竹竿,从一米开始起跳。四年级的时候,我在1.2米的横杆前原地立定起跳,已轻轻一跳就一次过竿。回城后从小学、初中到高二第一个学期,在跳远比赛里基本都是第一名。我的跳远成绩在高中时是5.80米,三级跳远是12.89米,这在当时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举个例子,那时我只要助跑三、四步起跳,跳远就过5米。三级跳7米距离的起跳踏板,我第二步就可以踩进沙坑里。
由于“硬考”文科大学无望,我就向当时在二中教语文的父亲提出考体育院校,我告诉父亲这是我金榜题名唯一的机会。
当时体育组的几位老师也都觉得我是个搞体育的苗子,说我的短距离助跑步幅大、弹性大,是有“鹿跳”这个一般运动员难得潜质的苗子,搞“跳部”项目有前途,告诉我父亲说我的高考文化课成绩只要考到260分以上,就可以保送到省内的体育院校,这根本不成其为问题。那时二中的体育队门类齐全,各个项目都有一流的尖子队员,为省内的体育院校输送了一批批优秀的学生运动员,只要是二中体育组保送的运动员没有问题。体育组老师让我暂时改练撑杆跳,参加高考前三个月的辽宁省中学生运动会,因为这个项目是二中填报省中学生运动会的缺项,只要我参加了比赛就拿到了一分,无需名次就算完成了任务。
爱的遮蔽,缚住了自由翱翔的翅膀
目标既定,我穿上了校队的运动服,精神抖擞地来到了操场沙坑上准备接受训练。不少同学听说三级跳成绩赫赫的的我改练撑杆跳,都来看个稀罕。主教我撑杆跳的老师还没到操场,沙坑里的垫子也还没搭上,让我提前做做准备活动。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好胜心强,我穿着钉鞋,看着围观的同学们,望着支架上已经搭起的一道横杆,心里已跃跃欲试。我蔑视地看着那道横杆一会,猛的操起握杆,把握杆的底端直指天空,飞快地助跑,在跑动中沉杆,把握杆准确地插进横杆下的插斗,借着握杆的弹力双臂用力把身子悠起来,空中转体、撒手推杆,身子斜着落在了沙坑里,过杆了!只是没有垫子,把屁股摔得挺疼。这一次照猫画虎、无师自通的莽撞试跳,过杆高度3.5米。这时体育老师出来了,当然免不了一顿对我不顾安全、不知利害的痛骂,但我看他的眼神里分明是欣赏。我知道,这样练下去,只要参加了运动会不可能不拿成绩,再凭二中体育组在体育高校里的声望和输送运动员的惯例,我的大学梦就基本板上钉钉了。
只练习了不到三天,连上杆的技术动作都没有练,学校体育组忽然通知我缴回运动服,回到文科班继续备考。我问体育老师为什么,老师一脸阴沉,没有好气地对我说:“问你爸去”!回到家里我问爸爸怎么回事,前几天还毅然决然支持我报考体院的爸爸,这会儿竟然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坚决不同意我报考体育院校,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这真是晴天霹雳!询问再三,爸爸告诉了我答案:就在我刚进校队训练的第二天,一个上届被保送到沈阳体育学院的二中学生,回学校体育组来看老师,他也是练撑杆跳的运动员,刚刚在训练时把右臂摔成粉碎性骨折。爸爸告诉我,我们一家四口人总算从辛苦挣扎里熬出来了,宁可我考不上大学,他也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变成伤残!我又问妈妈是什么意见,30岁才有我这个“老来子”的妈妈沉默半晌,用一声叹息默认了爸爸的决定。
我知道,从爸爸的这个决断,妈妈的这声叹息开始,我的大学梦就基本终结了。在父母的爱面前,我有心抗辩却无力伤害。我爱他们,必须理解他们,不让他们担心。也就是在那时起,我学抽了平生的第一支烟。
“辉煌”的陨落,一场证明自己的荣誉之战
高考迫近了,但学校的歌唱比赛、朗诵大赛、书法比赛等活动如期举行,要求每个班必须参赛,即将高中毕业的班次每个班也至少要参加一个人。我尽量把这“每一个”的名额都包下了,至于为了参赛耽误数学课,耽误就耽误吧,让同学们专心地备考,也算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运动会如期举行,我也不再追着、求着地逼着同学报名了。我又报了自己的强项跳远、三级跳,在操场上留下最后飞翔的快乐和荣耀。高考前夕,学校举办了一次文艺汇演,对我们高二毕业班来说,实际上也是一次告别演出。我演唱了电影《驼铃》里的“送战友”,我们享有盛誉的文科班乐队吹起了黑管、弹起了吉他,在全场同学和老师汹涌澎湃的掌声中演唱了张明敏的《外婆的澎湖湾》。舞台上,我用目光默默地向师长和同学们告别:再见了,老师们,感谢你们给我的教育,感谢体育组的老师们,你们给了我这样如此宝贵的人生飞翔的机会。祝福你们,我的同学们,我们就像在即将沉没的战舰上向你们举手告别的战友,祝福你们乘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高考如约而至,结局不出预料。1982年高考,我的语文单科列全辽宁省考生第一名,100分满分,我考了97分。数学18分。当时德高望重的二中老校长张世善先生还特地在校长室接见了我,不无惋惜地叹息我的偏科,鼓励我复读、再考。老人家不知道,我再考,在沙坑前风一样助跑、在横杆上飞翔,也是我唯一的道路。那一年的作文题目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慈爱已经缚住了我的翅膀,忧己尚不可为,又何以忧天下?
这就是我的高考故事。我要说的是,正在面临抉择关头的孩子们,一定要听从你自己的内心去选择自己的道路,也许你对自己负责的坚持才是对父母真正的爱。祝愿你如愿以偿。如果你不幸失败,也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擦干自己的眼泪,就像《童年》里的高尔基一样,扛起你小小的行囊勇敢地奔向更广阔的人间,更丰富多彩的战场,我还要讲给你这些故事为你奏响壮行的乐章。也要斗胆建议孩子的家长,请不要用越俎代庖去违背孩子的抉择,您最炽热、最无私的爱也许会在不觉中窒息了孩子一生的光辉岁月。
更希望有一天,更多的高校能为“术业有专攻”的孩子提供更多的机会,就像不拘一格地吸纳那位在高考中写出作文《赤兔之死》的考生一样,让更多有专长的孩子去攻读、钻研他们热爱的专业。也许这样,我们的孩子里才会出现更多数学考了零分、但在社会科学领域卓有建树的历史学家吴晗、数学考零分的诗人臧克家,数学考4分的大学问家季羡林、数学考15分的国学大师钱钟书,那将是“样样通、样样松”的应试时代的末日,文科男的春天,社会科学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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