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从人民浴池出来，李大宽和齐叔指定去同乐春饭店吃顿饭。同乐春是调拨来的北京老字号，跑堂的服务员是个男的，小个儿，板儿寸，嗓门亮堂，京腔京韵。哥俩来俩菜，一瓶白酒，一边喝一边聊，一个多钟头，弄个小迷糊，回家睡觉，万事无忧。李满意从两岁到十岁，就跟着他爸享受这一套待遇，磨电车、人民浴池、同乐春饭店，给他留下了八年美好记忆。十二岁那年，他爸瘫了，从此剪断了那段记忆。像看电影，断片子了。后来李满意他爸没了，集体所有制的人民浴池也翻了牌子，改成了私营的富豪浴宫，那时节澡堂子遍地开花，内容也不仅仅是洗个澡那么简单了。不长时间，李满意就来了，又接上了片子，所不同的是他当了搓澡工。
富豪浴宫名字吓人，其实没那么吓人，门票十八，搓澡十块，保健按摩二十八，港式按摩三十八，泰式按摩四十八，属于中档水平，里边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李满意本来不想在这儿干搓澡，触景生情，总想起他爸，心里难受。可是别的澡堂子，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弄得李满意心里也跟着乱七八糟。为了多挣点钱，也为不白瞎了自己对搓澡的那份悟性，一狠心，就来了。李满意平均一天能干二十多个活儿，十块钱他拿一半，老板拿一半，一天一结帐，平均能挣一百块钱还多点；李满意不用回家，所以就不用歇工，月月干满，能挣三千多块钱。李满意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是自来就不抽烟不喝酒。李满意是独生子，矿工子弟；独生子不娇生惯养的、矿工子弟不抽烟不喝酒的，都是极少数。市面上买不到烟酒那些年，矿工有烟票、酒票。李满意刚会吃饭，他爸喝酒的时候就用筷子沾了50度烧酒抹到儿子嘴里，辣的他直咧嘴，后来抹习惯了，不抹还不行了，张嘴要。他爸就左一筷子右一筷子抹，抹多了，小脸通红，走路卡跟头。十四岁那年，他开始抽烟，起头是瞎鼓捣，慢慢就学会了，自己能挣钱以后，就成为正式烟民了。他失业第二天，咔嚓一下就把烟酒给戒了。在这儿干活儿，中午和晚上，老板管饭，有时候是馒头花卷，有时候是大米饭，菜永远是大炖菜，什么菜便宜做什么菜，无非是白菜土豆茄子萝卜，没有肉。馋急眼了，李满意就自己掏钱买包子吃，猪肉大葱馅，或者牛肉胡萝卜馅，五毛钱一个；搓一个澡，等于十个肉包子。哪个月都存到银行两千六七百块钱。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下窑子不买彩票，他没有花钱的地方，连人情礼往都没有，自从干上搓澡，他跟谁也不来往了。
李满意虚岁四十五了，虚荣心越来越强，力气越来越小；他使劲往里压住虚荣心，使劲往外用力气，干这个活儿，他还自信。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力气忽然就用竭了，呼哧带喘，心扑通扑通跳得人要散架子了，这时候他心里一阵阵发毛，他提醒自己挺住，别的啥也不为了，就为了钱，他也得挺住。他目标明确：第一个目标是两年内攒够三万块钱，一万块钱买家具家电，两万块钱装修房子；第二个目标是五年后再攒够四万块钱，为自己买一份养老保险。他算了一下，干到五十岁，弄好了能攒十二万块钱，去掉七万，还能剩下五万块钱，超额完成任务，是自己给自己发的奖金——为了这目标，他在心里早就把虚荣心打得稀巴烂了，虚荣心，算个屁。到了五十岁，自己每个月能领一千二百块钱退休金，去个球的，不干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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