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三路有两个剧院。老一点的叫人民剧院,新的叫抚顺剧院,它们隔了一条马路。
人民剧院是老建筑,日本兴亚式风格,大概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建的,主楼略呈弧形,左右突出两个圆形耳房,南边那个耳朵房是经理室。正面三层,观众大厅里上下两层,模样礅实端庄。剧院的位置从三路商店往北走再一拐,在一小广场里面,广场的左边是售票处。
上台阶,有对开的三个大门,入场时开一个门,进门收票,服务员把票撕去一半,另一半留着找座位。观众大厅水磨石地面,服务员用拖把一擦,那叫光溜。散场时三门全开,再加上两面侧门,上千观众呼拉一下就走干净了。
抚顺剧院是和百大楼等同属市级几大新建筑,上世纪五十年代由苏联专家设计的,后来中苏友谊破裂,苏联专家带走了图纸,没完工的建筑赤光着身子一裸就是二十多年。大楼成了蝙蝠的领地,夜晩来临,阴森黑暗,魔影飞舞。杜元成一下课就绘声绘色地说给大家。地下室里灌满了水,有很多红蹦虫,捞了可以喂鱼。剧院直到八十年代才完工,旋转舞台的设计无法实现,最后只能是简化版。咱班班长郭峰独具慧眼,说抚顺剧院外形是拖拉机。噢,我一琢磨,有道理!五十年代拖拉机是最先进的生产力,拖拉机造型有代表性。
在抚顺剧院没建成之前,看戏看电影最好的场子,不是千金大戏剧院,不是工人俱乐部,更不是那些厂矿俱乐部,一定是人民剧院,那叫专业,当然,这是我后来进了剧团才体会到的。人民剧院是最好的艺术殿堂,招待过外宾,还有外国艺术团演出呢。那总演好电影,还演节目,最主要的是离幸福楼太近了。
田宏伟在那看了加拿大煤矿工艺术团演出,回来连比划带说,兴奋异常地跟我描述演出盛况:“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用外语唱了《国际歌》,还唱了矿工生活的歌曲。”他居然还记得歌词:“当你和家人在炉火前,喝着咖啡,请不要忘记那头上戴灯的人……”我奇怪,他怎么听懂外国话?后来明白他一定是看了字幕记下的,挺厉害!“剧场前停了好几辆轿车,都是伏尔加,车头上有飞机呢。”他仍然在兴奋之中。
孩子们都喜欢电影,看电影像过节。有人看电影前,在门口花三分钱买上一根白糖冰果,几个人围着,如果他大方,就叫好朋友舔上一口,没舔着的,就撇嘴掉头走开。电影院一打铃,大家才跑进去找位,直着身子等熄灯。第二遍铃响过,灯灭了,孩子们的掌声响起来了。
看电影看节目令人期待。学校组织看电影,团体票才8分钱。没留神,那会还真看了不少电影,有《半夜鸡叫》《小玲珰》《草原英雄小姐妹》《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最过瘾的还是打仗片,《列宁在十月》《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小兵张嘎》《英雄儿女》等等,等等。
我百看不厌的是《平原游击队》,游击队长李向阳太神奇了,百变神兵,把狡猾的鬼子松井玩得团团转,打得屁滚尿流。一看完电影,就回家翻箱倒柜,把衣服帽子翻出来,试着扮不同的形象。剪块电工胶布,贴成日本卫生胡,弄铁丝弯成各种形状的眼镜。三弄两弄还真成小鬼子样了,一玩就进入角色。我还嫌不过瘾,有一天,把老爸的黑对襟棉袄穿上,戴了棉帽,用蛤蜊油抹在嘴唇做底,再用炭笔细细地画,胡子一根根地挺逼真,就是满脸皱纹的老头。弯着腰,慢慢蹭着脚步,缓缓推开邻居的门,一家一家问,是老许家不?所有邻居没一个看穿,都耐心地说,不是,不是,再往里走,走到头那家就是,有的还送出了门。我实在憋不住笑,一下就露了馅,让上当的大人又气又笑。
一聊电影就有人说,我不爱看假演,就爱看真演。所以当假演结束,电影院里会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声。慢慢才明白,那不叫假演,叫加演。加演就是在正片之前放映的纪录片,是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新闻电影。纪录片都不太长,一演就是两三个。看得最多的是祖国新貌,内容大都是人潮滚滚,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景象,也有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战斗,非洲人民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场景。纪录片的歌声都非常豪迈,令人振奋。文G开始,最高指示,最新指示,读红宝书,跳忠字舞,炮打司令部,揪党内走资派,造反夺权,革命派大联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复课闹革命,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电影纪录片都充分表现出生动具体的斗争场景,让观众们看得热血沸腾。
造反派抚联在人民剧院开大会,会后演电影,把门的换成了端着枪戴红袖标的人了。很多也戴着红袖标的不用票径直往里进,孩子们见了一窝蜂也跟着往里涌。红袖章见状,端起全自动冲锋枪朝天一搂就是一梭子子弹,哗……大门上的天棚立即一排洞,孩子吓得四下逃散。没一会儿,又聚拢一堆,继续往大门那涌,结果又是一阵枪声。
电影神奇,会有那么多好看的景。第一次看彩色电影《智取威虎山》,侦察英雄杨子荣只身入匪穴,用舞蹈的步子穿行在林海雪原,惊呆了我。太好看了!阳光照在雪原和松林间,蓝天白雪,晶莹耀眼,镜头让我像在杨子荣身后,跟他一路翻跟头跳跃,绕转在一棵棵的巨大红松之间,每一处眩目的景象都如梦幻。似舞台,似雪野,又都不是。这时杨子荣恰到好处拉着长腔唱道:“好一片北国风光”,太让人豪情满怀,壮志凌云了。
电影好看,票难买。售票窗口那,每当有新电影,排队比买去三路商店买菜还早,排的队还长。售票开始,排好的队一下就被挤散,强壮的冲到前面挤,狡猾的贴着墙边钻,也有用那绝招的,抬着人从人头上爬。每场演出前总有不少人等退票,演到一半了买退票还会冲进去看,有人虽然失望也一直等到电影院散场。
那时,有谁能像认识力夫妈在三路商店能买到菜那样,也能认识人在人民剧院买到票,就牛了。哎,别说,还是人家力夫厉害,硬是有这个福,因为多年后他的丈母娘真就是人民剧院卖票的。
电影美妙,看几遍也不够。于是,孩子们就想尽办法。几个人同时缠着服务员检票,另一个从服务员身后蹭进去。很多时候蹭不进去,被拉出来,抽身就跑。真被抓住了,就装哭,委曲得要死。服务员被哭烦了,踢了哭的屁股一脚就放了。那孩子一抹脸笑着跑开了。
强攻硬闯不是办法,智取才是上策。我想到了制造。我喜欢画画,照着用过的票,用水彩试着涂成接近的颜色,然后先用铅笔打草稿,再用最细的笔描,画完,还要做旧,不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挺得意,但真要拿去用,就犯了核计。因为又发现,每场票还有临时加盖的场次号码,所以制造好的票终于没拿出来。
还是有更加胆大办法。三班王平他们,家就在人民剧院旁边的胡同里,对剧院了如指掌。
他们在电影刚开演的时候,用小刀把侧面的安全门门柱拨开,几个人同时冲进黑暗。服务员不可能打开灯,更不能把电影停了,只能打着手电到处搜查。还听说,有身材瘦小的从电影院气窗钻进去。那天,贺菊的哥带她和几个同学去看《海魂》,进了电影院里发现另一个同学吕庆林也进来了,贺菊知道他没票,傻傻地问:“你怎么进来的?”倒楣的是,这话正巧被找座的服务员听到了,立即问他的座号,他吱吱唔唔,还拿不出票,结果毫无疑问被撵出去。
那时,就真有人用特殊的办法看到小孩无法看到的内部电影,日本的《山本五十六》《啊,海军》,他们津津乐道讲日本把美国的军舰打沉的镜头,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在叹息自己没如此本领的同时,绝对佩服他们。
电影院除了电影本身的魅力,还有黑暗中的诱惑。那次,电影结束,我迎着外面刺眼的阳光,跟着人群往外走,前面两个剪影人的话落入我的耳朵。“你摸她的手没?”“没呀,我只碰了一下,吓得我赶紧拿开了”“太笨了,你没看电影里面是啥样呀!”那天的电影,是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那是一部打德国鬼子的战争电影,没想到居然有船长和他的妻子在拥抱亲嘴的场面,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酥酥的,看完出来时每个人表情都怪怪的。那时流传过一句顺口溜:“越南电影莫名其妙,朝鲜电影又哭又笑,阿尔巴尼亚电影打打闹闹,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电影让年轻的我们心生萌动。
很快,电影院就把好几部电影集中在一起放映,一看就是一夜,人们就可以尽情享受电影带来的乐趣了。
后来,人民剧院人少了,因为观众都跑到新建的抚顺剧院了。再后来,三路商店扩建,把周围的房子也圈进去了,变成了抚顺商场,人民剧院就此消失了。再再后来,抚顺剧院也被更大的商场替代了。
作者简介:许星威,满族。出生于抚顺,现居广州。插过队,在剧团做过美工,在文化局及报社供职多年。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小品文选刊》《杂文选刊》《南方日报》《羊城晚报》《辽宁日报》等多种报刊,1989年有散文入选中国当代作家作品收藏馆,入选《辽宁新散文大系》、《2015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已出版散文集《静夜独语》,散文集《随着季风穿过北回归线》即将出版。获辽宁散文十年大奖,获第二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及联赛佳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