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三路最热闹的地方,是一趟老店铺,房子都是日式的,经营行当也是老的。从东往西数,有冰果店、粮站、自行车修车铺、土产商店。最招人的是修车铺。车铺对面是三路商店,背后是人民剧院。这里没有紧张、没有闲,一开门,就上人,就有活儿。修车的师傅,手里忙活着,嘴里并不闲,跟等修车的聊,跟门口晒太阳的老头唠,店里店外叮叮当当,有个火热劲。经常引得一帮孩子看热闹。
修车铺,是街坊叫惯了嘴的,它的店名叫“新抚车辆修配厂东三路门市部”,以修理自行车为主,也修摩托车。别的孩子都只能在门外看,李春华就可以随意出入,为啥?他爸在这上班呗,还是这里的主任呢。春华是三班的,就住附近。
他跟我说:“这个店,伪满时就有。”“你咋知道的呢?”“我当然知道,我爸说的。”他爸可是修了一辈子车的老师傅了,叫李玉璞,在这一带挺有名呢。“老早我爸跟我说过,他是1932年从河北老家闯关东到抚顺,‘满洲国’时候在东三路自立门店学修车,不辞辛苦攒下钱,自己开了修车店。解放后,公私合营到新抚车辆修配厂工作。三路修车铺是车辆修配厂所属的几个门市部中的一个。”
这个修理部不同一般的修车铺,还能加工呢,有好手艺的师傅,李春华的爸就是八级工。在那常有火花四溅的火焊场面,像过节放礼花。老远就可以把我们吸引过去,神奇的火炬能够把那么厚的钢板割开,还能焊上!
我最有印象的是个年轻的罗锅,弓着背,个子矮,他的眼睛像水一样明亮。
修车铺吸引男孩子的,不仅有好看的景,特别的人,还有那些修车剩下的废品,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废旧自行车里带,剪下一截就可以做弹弓子的皮子,弹性非常好,有劲,能打很远的东西呢。所以,这些家伙个个露着讨好的笑容,时不时地夸师傅们修得好,焊枪火苗喷得长。嘴甜的准能讨来一截废里带。
废旧车轮的车条,也有用,可以做织毛衣的钢针,但是这是女生喜爱的。
还有断了的车链子,可做更重要东西。拆下来的链条,用铁丝一个个固定,用车条上的小铜帽安在链条上的孔上,再做一个撞针,把车里带的皮子绑上枪拴。子弹用火柴头的火药,一搂板机,“啪啪啪”真响。有高手在这基础上,有更大的改进,前面接上铜管或钢管,装上火药和小滚珠或铁砂,就成了威力无比的火药枪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自行车可是宝贝,不是每家都能买得起,一台名牌自行车,都要一百几十呢,够一个大人好几个月的工资了。谁家别说有飞鸽、永久和凤凰名牌车,就是有辆除了铃不响,其它哪都响的车都行,就有了交通工具,就能载人拉东西。如果谁家的车是双梁加重的永久车,那绝对有不一般的来路,因为买车要票,买特别的车,票也是特别的,车票上有型号。如果谁家的车是烤漆安全链盒的,那就是有台豪华车了,一下变得众目睽睽。所以,会修车就是个让人刮目相看的技术人了,修车铺当然整天门庭若市了。
谁都没想到,史建华他爸也到那去当修车工去了,他不是在手工业管理局当科长吗?那是在文G开始后。
史建华他爸,叫史振东,可不一般,18岁就入了党。那时日本鬼子还没投降呢。是一个教师秘密介绍了他奶奶和爸爸入了共产党。他爸19岁时,经历了苏联红军打进安东,凤城两次解放,共产党和国民党拉锯的大动荡。组织把他派到抚顺军工被服厂任厂长,又被派到沈阳炮兵工厂任副厂长。他爸收留了说是大学毕业来找工作的大伯,安排他到炮兵工厂当了技术员。三反五反时,被人认出是国民党,被抓进监狱。他爸虽然并不知道哥哥的真实身份,但也受到处分,被开除党藉、送去劳改。后来,他的入党介绍人、已经在北京当了首长的那位教师听说,出面做了工作。他爸被解除了劳改,到了手工业管理局个体科当了科长,每月70元工资。他参加了全市的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运动,参与完成了像修车铺这类的手工业生产性质店铺的公私合营。
文化大革命来了,建华他爸的问题又被提起,这回定性叫钻进党内的坏分子,要下放劳动改造,但又考虑到他刚做了胃切除手术,就让他到离家最近的东三路修车铺,这也是他曾进行公私合营工作的地方。
这里的工人师傅,都非常仁义,没为难他。每天早晨例行在店门前的批斗,三四个人都戴高帽子,就他没戴,也可能他那一米八四的身材太高,高帽也无法戴上去,就放在脚边。
建华他爸没受歧视,安心学修车,很快就成手。他聪明,手巧,除每天把活干好,还把废零件拼吧拼吧拼成了整车,能骑,自己不要,送了工友。门市部主任,就是春华他爸一看:“嗳,这不行呀,零件不要钱呀?”史建华他爸笑了,“都装完了,要不,这么办,算一下,零件用了多少钱,从我的工资中扣除。”他虽然被下放,但工资没变,比工人都高。他拼了不少车,差不多每人一辆,零件的钱也从工资里扣了不少。他成了工人的朋友。
那时候,修车铺师傅们的手艺很受欢迎,与周围的各单位关系都不错。他们可以在人民浴池开业前一个小时就先去洗个痛快。可以从侧门进人民剧院看戏看电影,也可以买到三路商店的鲜菜。李春华没少跟着借光。
自行车对我们来讲,有着非常大的诱惑。我家没车就想尽办法借车学,个子矮,跨不上车梁,就歪着身子,掏裆骑,一手抓把一手抓梁。好容易能骑走了,又不会刹车,眼看撞着人,一搂闸,前轮刹住,后轮倒立,人飞出去了。爬起来瘸着腿,连拉带拖把摔变形的车送去车铺。
会骑车了,就会把车骑得飞一样,在马路上一圈一圈绕,也不烦。晚上或清晨,孩子们趁着大人车空着,都骑出来,各式各样的自行车,成群结队,呼啸来去,是很有阵式感。
可是,多人骑一辆车,除马戏团,谁还见过?我见过!那次,张波、张力偷偷把他爸爸单位的一台新自行车推出来,因为这是东方红加重车,有不锈钢保险叉,为了试试这车的载重能力,叫上一群同学,把车子推到东七路大坡的高处——游泳池门口,从这往下,既高又陡,好刺激。大个子梁正超骑上,张家兄弟、杜元成、杨宏生等前后左右上去七个,坐车梁、车把、车货架上,紧紧抱成一团, 一路放坡下去。七个人的车,黑呼呼的一团,远看像屎克郎滚粪球,一路风驶电掣,猛冲下去。这车没有铃,他们弄了个纸板拍得啪啪乱响,好似吓人。游泳池、矿务局宾馆、团市委、七路商店、教堂、市幼儿园、十一中、工人俱乐部、十大局、邮电局,一直冲到公安局门前,足有三公里,才算停下来。这帮家伙,跳下车,一阵子欢呼。可一看车,傻了,那么粗的两根保险叉生生被压弯了。这可是张波他爸单位刚买的新车,弯成那个样子,怎么敢回家。
正超动手能力强,弄了根绳子,把车挷在树上,几个人拼命拉,想把弯了的保险叉拉直。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保险叉还是弯的。几个人只好把车推到三路修车铺,凑钱修车。
会骑自行车总是牛,能有一辆我们自己的车,简直是天方夜谈式的梦。可李春华比牛还牛,真有辆自己的车,而且还是一辆日本产22寸儿童自行车。从没看见有那么小的,比女式的车还小得多呢,就是袖珍自行车。这可是他爸存下的老货,因为他家九个孩子,前几个都是女的,一心想要儿子的老爸,买下这贵重的车,等着儿子骑呢。坏小子们骑不着,还动了去他家偷的念头。
时间在流逝,我们在悄悄地成长。少年自然萌生青春的欲望,骑自行车会放飞心情。胆大的男的,敢在车后座载上个羞羞的女孩,或干脆让女孩坐在车大梁上,像抱在怀里,故意左拐右拐,一路招摇响着铃。
谁知道,还有更大胆的。有一天,史建华正在放学的路走,远处急速驶来一辆自行车,迎面冲过来,他急忙躲闪,而那车不管不顾就朝他来了,他一拽车把,车倒了。随车摔下的,是个女生。他眼眉一竖:“没看见人呀,怎么撞人呢!”女生一骨碌爬起来,脆着嗓子叫道:“就是撞你呀!不撞你,你也不理我呀!”“啊?”史建华傻了,这女孩,不是疯了吗?“我想跟你搞对象!”这女孩不顾摔在地上瓢了圈的车,涨红着俊俏的脸说。“搞什么对象?我有对象了,赶紧修车去!”建华慌忙逃走了。
飞速旋转的自行车可以象征我们的青春,车轮上承载了我们的童年少年的时光。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长大了,一头扎到各自的生活,很少来东三路,更少来修车铺了。
史建华他爸在修车铺只做了几年,就回手管局,之后又去了塑料一厂当股长,造纸厂当厂长,一直受人尊重。但他始终郁郁寡欢,让他如鲠在喉一辈子的是,没有重新入党,仅仅六十四岁就去世了,临终还说,我是共产党员。
九十年代改制,李春华的弟弟收购了车辆修配厂以及十几处自行车门市部,自己做了老板,春华的老爸为此非常感慨,干了一辈子自行车修理,这个行当最后又被儿子买回家了。他活了一百零一岁。
后来小车多了,逐渐代替了自行车,修自行车的活儿越来越少。再后来建抚顺商场,修车铺和人民剧院一起被收购了。
有意思的是,李春华告诉我,铁路小学的那个铁路道口,有个修车的老头,是他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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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许星威,满族。出生于抚顺,现居广州。插过队,在剧团做过美工,在文化局及报社供职多年。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小品文选刊》《杂文选刊》《南方日报》《羊城晚报》《辽宁日报》等多种报刊,1989年有散文入选中国当代作家作品收藏馆,入选《辽宁新散文大系》、《2015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已出版散文集《静夜独语》,散文集《随着季风穿过北回归线》即将出版。获辽宁散文十年大奖,获第二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及联赛佳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