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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考古

契丹始祖传说与契丹族源

2017-09-03 09:20 《史学集刊》 袁良义 971
契丹族的白马青牛传说和始祖奇首可汗的故事,学界一直给予较多的关注。因为很多学者都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契丹始祖传说可能是我们开启契丹族源之谜和契丹部族制度之秘的一把钥匙。学...
  杨军,男,辽宁朝阳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原文出处:《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京)2014年第20146期 

契丹始祖传说与契丹族源 图1


  关于契丹族的白马青牛传说和始祖奇首可汗的故事,学界一直给予较多的关注。因为很多学者都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契丹始祖传说可能是我们开启契丹族源之谜和契丹部族制度之秘的一把钥匙。学界对此问题的研究已经取得许多非常有价值的成果,但由于史料记载的欠缺与混乱,导致目前对此问题的研究,尚不能得出令多数学者信服的结论,仍存在进一步研究的必要。本文试由解析史料入手,谈谈个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希望有助于对此问题研究的深化。


  有关契丹始祖传说的记载,最应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辽史》卷32《营卫志·部族上》“古八部”条:

  契丹之先,曰奇首可汗,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居松漠之间。今永州木叶山有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可敦并八子像在焉。潢河之西,土河之北,奇首可汗故壤也。[1](卷三二《营卫志·部族上》,p.378)

  学界通常认为,元人修《辽史》时,最重要的参考文献是辽末耶律俨主纂的《实录》和金章宗时陈大任等所著《辽史》。陈述认为,《辽史》卷32《营卫志》提到的“旧《志》”即指耶律俨《实录》,由此下至“部族实为之爪牙云”[1](卷三三《营卫志》,p.377),为耶律俨《实录》佚文,因而将之辑入《全辽文》,题为《营卫志序》。[2](p.273)中华书局点校本《辽史》此段文字前后加引号,证明与陈述持同样的观点。需要指出的是,辽代的永州至金皇统三年(1143)已废[3](p.858),元代虽有永州路,却是“唐改零陵郡为永州,宋因之”[4](卷六三《地理志》,p.1529)的永州,与辽永州南辕北辙。上引“古八部”条的记载中出现“今永州”字样,可证这段文字既不是出自元代史臣之手,也不是摘自陈大任《辽史》,而必出自耶律俨《实录》,因为只有在《实录》成书时,才存在设于木叶山附近的永州。由此可证,《辽史》卷32《营卫志·部族上》以“旧《志》曰”统领的抄录自耶律俨《实录》的文字,并不止于“部族实为之爪牙云”,此下的“古八部”条肯定也抄自《实录》。换言之,上引有关奇首可汗传说的记载源自耶律俨《实录》。

  但是,关于契丹始祖传说,学界更常称引的却是《辽史》卷37《地理志》“永州”条:

  有木叶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绘塑二圣并八子神像。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1](卷三七《地理志》,pp.445~446)


契丹始祖传说与契丹族源 图2


  非常明显,此条记载可以分为两部分,前半段的记载与上引《辽史》卷32《营卫志·部族上》“古八部”条的记载基本相同,也应出自耶律俨《实录》,自“相传”而下,显然是与奇首可汗并不相关的另一则有关契丹始祖的传说,却为《辽史》的编撰者抄撮在一处。目前多数学者将两种不同的契丹始祖传说混为一谈,①究其根源,皆与修《辽史》者对史料的错误撮合有关。

  《契丹国志》卷首《契丹国初兴本末》:

  地有二水。曰北乜里没里,复名陶猥思没里者,是其一也,其源出自中京西马盂山,东北流,华言所谓土河是也。曰袅罗个没里,复名女古没里者,又其一也,源出饶州西南平地松林,直东流,华言所谓潢河是也。至木叶山,合流为一。古昔相传:有男子乘白马浮土河而下,复有一妇人乘小车驾灰色之牛,浮潢河而下,遇于木叶之山,顾合流之水,与为夫妇,此其始祖也。是生八子,各居分地,号八部落……立遗像(始祖及八子)于木叶山。[5](卷首《契丹国初兴本末》,p.183)

  将此记载与前引《辽史》卷37《地理志》“永州”条的记载相对照,可以发现,“永州”条所载后一种契丹始祖传说,是对《契丹国志》记载的浓缩。由此我们基本可以肯定,这种契丹始祖传说源自《契丹国志》。对于《契丹国志》的作者及成书,学界虽然尚存在不同认识[6],但其内容主要是杂抄前史,特别是抄自宋人的相关记载,似无可疑。

  在宋人相关记载中,范镇《东斋记事》卷5最早记载了契丹始祖传说:

  契丹之先,有一男子乘白马,一女子驾灰牛,相遇于辽水之上,遂为夫妇。生八男子,则前史所谓迭为君长者也。此事得于赵志忠。志忠尝为契丹史官,必其真也。[7](卷五,p.43)

  赵志忠于庆历元年(1041)叛辽投宋,于嘉佑二年(1057)奏上《虏廷杂记》一书。诚如刘浦江所说,宋人有关辽朝的许多知识都来自此书。②记载契丹始祖传说的宋代典籍,如曾慥《类说》、王称《东都事略》,内容皆与《东斋记事》类似,换言之,宋方所载契丹始祖传说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契丹白马青牛传说,绝不涉及奇首可汗,而这一传说是由赵至忠传入宋朝的,这才是《契丹国志》所载传说的最原始形态。

  刘浦江指出,张孝杰所撰《兴宗仁懿皇后哀册》:“昔年偶圣,仙耕从水以下流;今日辞凡,龙辔拂霄而高驾”,前半句用典即出自白马青牛传说[8](pp.100~101);赵孝严所撰《耶律宗愿墓志》:“越自仙軿下流于潢水”,出自同一典故,这些无疑都是正确的。《兴宗仁懿皇后哀册》刻于大康二年(1076)[9](p.376),《耶律宗愿墓志》刻于咸雍八年(1072)[10],结合赵志忠归宋的时间,可以断定,白马青牛传说在11世纪已在辽朝的知识阶层中非常流行,但其最初形成的时间却不得而知。


契丹始祖传说与契丹族源 图3


  奇首可汗传说的出现要比这早得多。耶律阿保机曾“登都庵山,抚其先奇首可汗遗迹”[1](卷一,p.8),证明奇首可汗的传说于契丹建国前就已经在契丹人中流传。《辽史》卷4《太宗本纪》会同四年(941)二月“丁巳,诏有司编《始祖奇首可汗事迹》”,证明在辽太宗时,有关奇首可汗的传说已经被系统地整理成书。奇首可汗的名号也出现在这一时期的碑刻中,刻于会同五年(942)的《耶律羽之墓志铭》:“公讳羽之,姓耶律氏,其先宗分佶首,沠出石槐”[11],此“佶首”无疑即奇首可汗。

  据冯家升考证,辽代修实录计四次,分别成书于圣宗统和九年(991)、兴宗重熙十四年(1045)、道宗大安元年(1085)和天祚乾统三年(1103),最后一种即耶律俨所修《实录》。[12](pp.591~592)《辽史》卷103《萧韩家奴传》:“诏与耶律庶成录遥辇可汗至重熙以来事迹,集为二十卷”,卷104《耶律谷欲传》作“与林牙耶律庶成、萧韩家奴编辽国上世事迹及诸帝《实录》”,可证,重熙十四年《实录》当已包括辽建国前史事,可能即采自《始祖奇首可汗事迹》。冯家升提出,耶律俨《实录》,“岂《太祖纪》前亦有《序纪》,如魏收《魏书》者耶?”[12](p.610)若此怀疑成立,那么,耶律俨《实录》中对契丹建国前史事的记载,可能本自重熙十四年《实录》,其有关奇首可汗的记载,从史源上可以上溯至辽太宗时编纂的《始祖奇首可汗事迹》。

  从宋方的记载中未出现奇首可汗来看,有关奇首可汗的传说,虽然自契丹建国前至太宗时期,或者笼统地说至10世纪,一直流行于契丹上层社会之中,但在11世纪之后,此传说除载于《实录》之外,已罕为人知,后起的白马青牛传说开始大为流行。

  从两则传说的流传过程来看,奇首可汗传说应比白马青牛传说更多地保存着与契丹早期历史有关的信息。虽然《辽史》中关于奇首可汗的记载非常之少,但是,《辽史》卷2《太祖本纪》“赞”称“奇首生都庵山,徙潢河之滨”,提到了其出生;耶律羽之的长兄曷鲁在游说奚人时曾说:“汉人杀我祖奚首”[1](卷七三《耶律曷鲁传》,p.1220),学界一般认为,“奚首和奇首可汗就是同一人”[13],那么,这是提到了其去世;耶律阿保机还曾“登都庵山,抚其先奇首可汗遗迹”[1](卷一《太祖本纪》,p.8),不论这种“遗迹”是真实的,还是后世人为的假古迹,可以肯定的是,在契丹人的心目中,奇首可汗是实实在在的历史人物,③而不是那位乘白马沿土河顺流而下的“神人”。也正是因此,才有将其事迹编辑成书的必要。

  关于奇首可汗最初居住的都庵山,舒焚认为:“都庵山,当即今河北东北部青河以西,青龙、宽城两县之间的山岭,当时又称都山。”[13]今河北省北部至少有两座山同名都山,一座位于今河北唐县东北,又名望都山;一座位于今河北青龙满族自治县西北,又名乌都山。[3](p.2050)舒焚无疑是指后者。但是,这种对都庵山的定位并没有直接的史料支撑,是基于混同两则契丹始祖传说、将奇首可汗等同于顺土河(即老哈河)而下的“神人”,因而在老哈河上游寻找都庵山的结果。

  从《辽史》卷1《太祖本纪》的记载来看,耶律阿保机即位第七年(913)的三月,在诸弟之乱中,剌葛的党羽“神速姑复劫西楼,焚明王楼。上至土河”,“夏四月戊寅,北追剌葛”。而后提到弥里、达里淀、柴河、扎堵河,至五月甲寅擒剌葛于榆河。在归途中过大岭、楚里河、库里、榆岭,而后于六月甲申登都庵山,壬辰至狼河。[1](卷一《太祖本纪》,pp.7~8)虽然上述地名多不可考,但大体来说,当剌葛的党羽劫掠辽上京、焚毁明王楼时,耶律阿保机尚在老哈河流域,而后自此向北追击剌葛,最后到达榆河,在归途中登都庵山,又经8日始至狼河。榆河一说即今内蒙古自治区科尔沁右翼前旗西北归流河上源海勒斯台郭勒[3](p.2671),但尚不能确定,耶律阿保机擒剌葛的榆河是否即此榆河,而狼河即今内蒙古自治区巴林左旗、阿鲁科尔沁旗境内的乌里吉木伦河[3](p.2156),却是没有疑义的。因此可以断定,都庵山在乌里吉木伦河上源以北,更可能是在科右前旗的海勒斯台郭勒和乌里吉木伦河上源之间,在辽上京北略偏东方向。

  绍圣元年(1094)使辽的张舜民所作《使辽录》记载:“北塞黑山,如中国之岱宗,云:北人死魂皆归此山,每岁五京进入人马纸各万余事,祭山而焚之,其礼甚严,非祭不敢近也。”[14](p.126)北方民族观念中的人死魂归之处,往往就是其民族的发源地,乌桓人对赤山的崇拜就是最典型的例证。由此可见,契丹人的发源地当与此黑山有关。贾敬颜认为,此黑山即《辽史》卷37《地理志》庆州玄宁军的庆云山[15](pp.9~10),与我们推测的都庵山的方位是一致的,都庵山应在庆云山附近。④正是因为被契丹人奉为始祖的奇首可汗最初在此地兴起,这里在后来才为契丹人视为圣山。

  综上,《辽史》卷2《太祖本纪》“赞”称“奇首生都庵山,徙潢河之滨”,透露给我们的历史信息是,曾经有一支活动在庆云山一带的部族,南下进入潢河(西喇木伦河)流域,成为契丹人的重要来源之一,领导这次迁徙的奇首可汗,后来也被契丹人奉为始祖。

  而另一则契丹始祖传说,白马青牛传说,正如学界通常所认识的那样,透露给我们的历史信息是,一支来自西喇木伦河流域的部族和一支来自老哈河流域的部族相融合形成契丹族,其中心地在木叶山附近。⑤由契丹人在木叶山建始祖奇首可汗庙来看,在白马青牛传说中,沿潢河而下、驾青牛的仙女,指的就是从前在奇首可汗领导下自都庵山徙居西喇木伦河流域的部族。

  《辽史》卷37《地理志》“庆州玄宁军”条:“辽国五代祖勃突,貎异常,有武略,力敌百人,众推为王。生于勃突山,因以名;没,葬山下。在州二百里。”《辽史》卷2《太祖本纪》“赞”记载,雅里以下的世次为:雅里-毗牒-颏领-耨里思-萨剌德-匀德实-撒剌的-耶律阿保机。则勃突或者是颏领的别称,或者是颏领的兄弟。《辽史》卷37《地理志》此处的记载可能存在脱漏,因而我们不清楚,勃突出生和安葬的勃突山在庆州的什么方位,只是知道这座山距庆州所在地“二百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阿保机以前五世,迭剌部尚有一支活动于后世的庆州一带。联系契丹建国后皇族奉奇首可汗为始祖的史事来看,迭剌部或者说耶律家族,认为他们出自随奇首可汗自都庵山南下西喇木伦河流域的族群。

  《辽史》卷37《地理志》“头下军州宁州”条:“本大贺氏勒得山,横帐管宁王放牧地。在豫州东八十里,西南至上京三百五十里。”同卷“上京临潢府”条:“勒得山——唐所封大贺氏勒得王有墓存焉。”唐代大贺氏核心部落所在地勒得山,“西南至上京三百五十里”,恰在我们推测的都庵山附近。由此看来,迭剌部与大贺氏当出自同一族群。

  见诸史册的契丹族建国前历程,可以分为大贺氏、遥辇氏两个时代,因此,大贺氏、遥辇氏与后来建立辽朝的耶律氏被合称为“三耶律”。[1](卷六三《世表》,p.950)唐代大贺氏衰落后,迭剌部长涅里(雅里)立遥辇迪辇组里为阻午可汗,开创了遥辇氏时代,而迭剌部长“世为契丹遥辇氏之夷离堇,执其政柄”。[1](卷二《太祖本纪》,p.24)契丹部族政治的这种二元性,应与其始祖传说所反映出的其族源的二元性相关。

  概言之,大贺、迭剌两部源自北方,其活动中心在西喇木伦河流域,就是始祖传说中以青牛仙女为代表的一支;在契丹建国前,位于西喇木伦河以北的耶律阿保机兴起之地上京临潢府,及其高祖、曾祖、祖、父四代人的出生地祖州[1](卷三七《地理志》,p.442),是其根据地。遥辇氏则源自老哈河上游,其活动中心地域在老哈河下游至西喇木伦河一带,就是始祖传说中白马神人代表的一支;在契丹建国前,位于老哈河下游东西,被称为“龙庭”的龙化州和契丹圣山木叶山以南的永州,是其根据地。遥辇氏时代的契丹人主要由此两支部族组成,因而才由两族首领联合执政。⑥

  如果上述分析成立,则白马青牛传说当起源于遥辇氏执政以后,⑦因而传说中才将源自老哈河流域的一支契丹人的始祖美化为“神人”,并赋予其男性的主导地位。事实上,在为出自奇首可汗一系的大贺氏统治多年以后,他们已经记不得自己族群出过哪位值得他们自豪地推为始祖的英雄人物了,因而不得不用一个模糊的“神人”概念来作为代表其始祖的符号。但在白马青牛传说中,还保留了奇首可汗一系的尊贵地位,虽然将其定位为居于从属地位的女性形象,却称其所驾之牛为青色,而在草原民族中,“青为天色,故神圣可贵”[16](p.41),蒙古族始祖传说中的孛儿帖·赤那,直译就是“苍色狼”。[17](p.3)

  《耶律羽之墓志铭》:“其先宗分佶首,沠出石槐,历汉魏隋唐已来,世为君长”[11],说明在契丹耶律氏的观念中,其始祖奇首可汗是与檀石槐大约同时代的人物,因此才能说其家族“历汉魏隋唐已来,世为君长”。由此也可以看出,耶律氏自认出自鲜卑,这与《魏书》称契丹为宇文鲜卑的后裔是相符合的。⑧

  《周书》卷1《文帝本纪》:

  有葛乌菟者,雄武多算略,鲜卑慕之,奉以为主,遂总十二部落,世为大人。其后曰普回,……因号宇文国,并以为氏焉。普回子莫那,自阴山南徙,始居辽西,是曰献侯,为魏舅生之国。九世至侯豆归,为慕容晃所灭。[18](卷一《文帝纪》,p.1)

  有学者认为,宇文部迁入辽西是在293年。[19]但死于283年的慕容部首领涉归已经“有憾于宇文鲜卑”[20](卷一○八《慕容廆载记》,p.2804),可见,宇文部进入辽西不当如此之晚。《魏书》卷103《匈奴宇文莫槐传》载宇文部首领世次,莫槐之后其弟普拨立,普拨以下为丘不勤、莫廆、逊昵延、乞得龟,都是父子相承。莫廆、逊昵延、乞得龟祖孙三代皆与慕容廆争战,则最大的可能是,逊昵延与慕容廆为同时代人,莫廆与慕容廆之父涉归为同时代人,丘不勤可能与慕容廆祖父木延为同时代人,那么,莫槐与普拨兄弟可能与曹魏初率慕容部进入辽西的慕容廆曾祖莫护跋为同时代人。另据《新唐书》卷71下《宰相世系表》:“普回子莫那,自阴山徙居辽西,至后周追谥曰献侯。献侯生可地汗,号莫何单于,辟地西出玉门、东蹄辽水,孙普拨。”莫槐与普拨兄弟的祖父莫那率宇文部迁入辽西,也就是说,宇文部进入辽西比慕容部约早两代人的时间。至曹魏初上溯两代人,至多不超过50年时间,则莫那率宇文部迁居辽西约为2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由此推算,说莫那生活的时代为2世纪下半叶至3世纪初期,基本不会错。檀石槐去世于公元181年,⑨可见莫那正与檀石槐为同时代人。

  《周书》卷1《文帝纪》、《北史》卷9《周帝纪》皆称“莫那自阴山南徙,始居辽西”,一般认为,宇文部的西界达滦河发源的今河北省丰宁县西境,东至柳城,北至柏林(今巴林)以北,西喇木伦河和老哈河流域大部分地区皆为其所有。[21](p.67)王希恩认为,东至柳城只是宇文部太康年间的东界,当其再度扩张后,其东界应已达辽东半岛,包括柳河、牤牛河和西辽河等流域在内。[22]但是,此区域是在匈奴发源地阴山的正东,莫那所部如果是自此阴山迁入该地区,应为“东徙”而不是“南徙”。由此看来,《周书》、《北史》此处所载“阴山”,不是指匈奴发源地阴山,而是指上述宇文部分布区以北的某座山。也就是说,“莫那自阴山南徙”,是自北方某山迁入西喇木伦河流域,这与我们上文所考都庵山的方位是一致的。

  从迁徙时间和迁来的方位上看,莫那领导宇文鲜卑迁入辽西的史事,都与我们前面所分析的契丹奇首可汗传说中所反映出来的历史信息完全一致,由此推测,契丹始祖传说中的奇首可汗,其原型就是宇文鲜卑的首领莫那,《魏书》等史籍称契丹为宇文鲜卑之后,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完全正确的。慕容廆初任慕容部首领时,其庶长兄吐谷浑已被称为“可寒”,可证莫那被宇文部后裔称为可汗也是完全可能的。莫那之子“可地汗”的“汗”,可能就是可汗的简称。因此,莫那可能是其本名,而奇首可汗是其可汗号。⑩不过,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北周(557-580)曾追谥莫那为“献侯”,也许此后在宇文鲜卑的后裔中,皆尊称莫那为“献侯”,后来逐渐不明其意,因而音讹为“奇首”。

  刻于942年的《耶律羽之墓志铭》,称出身皇族的耶律羽之“其先宗分佶首”,将其家世上溯至奇首可汗,即认定奇首可汗为皇族始祖,由此可以想见,此前一年辽太宗“诏有司编《始祖奇首可汗事迹》”,应是在将奇首可汗确定为皇族始祖的官方态度下的举措。由于10世纪中叶,以奇首可汗为辽皇族始祖已成为辽王朝的官方意识,原本被作为契丹八部共祖的奇首可汗,渐被辽皇族独占,这一从前用于解释契丹族起源的传说,现在被官方用于解释皇族的起源,因此,以白马青牛传说解释契丹族起源的做法才越来越流行。两种契丹始祖传说在10世纪中叶以后分道扬镳,白马青牛传说渐成为解释契丹族起源的标准说法,不仅在辽国朝野广泛流行,还通过赵至忠传入宋朝;奇首可汗传说则被郑重地载于《实录》,而逐渐为契丹人所遗忘,直到元人修《辽史》时,才在耶律俨《实录》中发现这一鲜为人知的传说,并将之写入《辽史》。

  但是,契丹迭剌部的耶律家族自认为莫那或奇首可汗之后,却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据《辽史》卷37《地理志》“祖州”条可知,耶律阿保机的高祖、曾祖、祖、父皆生于祖州,但其五世祖勃突却生于勃突山。再结合大贺氏勒得山所在方位来看,自大贺氏至迭剌部执政的早期,契丹族中号称奇首可汗后裔的一支,活动重心区并不在西喇木伦河流域,而是在奇首可汗兴起的都庵山一带。很可能是在耶律阿保机的四世祖或五世祖时,他们才迁居西喇木伦河流域,显然,他们并不是早已自都庵山南下并将西喇木伦河流域视为“故壤”的奇首可汗的后裔,他们与奇首可汗出自同一族群,但却是留居原地、较晚南迁的部分。阿保机的七世祖涅里生活在唐开元、天宝间,在契丹李尽忠、孙万荣之乱以后,由此可见,迭剌部是在西喇木伦河、老哈河流域原契丹部族受到唐王朝的打击,势力大为衰落之后,才南迁进入这一地区的。(11)

  由此我们发现,契丹白马青牛传说中反映出的契丹族起源的二元性,所反映的历史真实是,“白马”一支代表汉末迁入辽西的宇文鲜卑及其后裔,也就是早期的契丹人,“青牛”一支代表唐代由宇文鲜卑故地南下、后加入契丹族群的部族。而奇首可汗传说反映的是“白马”一支的早期迁徙,奇首可汗即宇文鲜卑奉为始祖的莫那,但后来却为出自“青牛”一支的迭剌部首领耶律家族“篡夺”为始祖。耶律氏之所以要冒认祖先,显然是其作为后来的迁入者,要以此来证明自己对当地统治的合法性和正统性。

  迭剌部的先世虽然与宇文鲜卑的先世出自同一地域,属于同一族群,但由于南迁时间相差约5个世纪之久,两族早已分别发展,其经历与社会发展水平迥异,已很难再将之视为同族。《隋书》卷81《室韦传》称室韦是“契丹之类也,其南者为契丹,在北者号室韦”,可证,在迭剌部南下时,活动在宇文鲜卑发源地的族群可能已被称为室韦了。因此,契丹族中的“青牛”一支,可以说是代表着源自室韦的部分。从耶律家族与西喇木伦河流域的回鹘部落世代通婚的事实来看,回鹘也构成这一支契丹人的重要来源。

  从这个意义上讲,也许我们可以将契丹族的族源理解为,早期源于宇文鲜卑,或者笼统地说,源于东部鲜卑那些留居草原没有汉化的后裔,后来在融入大量室韦和回鹘的成份以后,才得到迅速发展。最终建立辽王朝的耶律氏家族,就是出自其中源自室韦和回鹘的一支。

  收稿日期:2014-04-26

  注释:

  ①对此观点表述较为明确也较具代表性的学者是陈述。参见陈述:《契丹史论证稿》,国立北平研究院总办事处出版课1948年版,第39页。

  ②刘浦江:《契丹族的历史记忆——以“青牛白马”说为中心》,收入《漆侠先生纪念文集》,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此见刘浦江:《松漠之间——辽金契丹女真史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01页。此处比该文初发表时有所增补。

  ③李艳阳也认为奇首可汗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但认为其主要活动于东晋建元二年(344)至北魏登国三年(388)之间。参见李艳阳:《契丹始祖奇首可汗事迹考》,载《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

  ④《辽史》卷三七《地理志》“上京临潢府”条载有兔儿山,卷三二《营卫志》作吐儿山,宋沈括《熙宁使虏图抄》作犊儿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札鲁特旗西北霍林河(呼林河)源处。(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第977页)与本文所考都庵山方位相合。颇疑“兔儿”、“吐儿”、“犊儿”,皆“都庵”之别译,此山即奇首可汗起源地都庵山。

  ⑤杨富学认为木叶山在祖州。若是,则更可证明下文大贺、迭剌源自北方,其活动中心在西喇木伦河流域的结论。但杨氏认为契丹始祖传说借自回鹘,与本文旨趣迥异,故此处仍由木叶山在永州的通说立论。参见杨富学:《契丹族源传说借自回鹘论》,载《历史研究》2002年第2期。

  ⑥因遥辇氏属于出自宇文鲜卑的一支契丹人,故与同出自宇文鲜卑的奚人相似性更大,至金代被视为奚人。如《金史》卷四四《兵志》:“又置奚路都统司,后改为六部路都统司,以遥辇九营为九猛安隶焉”,(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02页)“所谓奚军者,奚人遥辇昭古牙九猛安之兵也”,(第997页)遥辇九营被女真人改编为九猛安,并称之为“奚人”。

  ⑦李桂枝认为此传说“当产生于大贺氏联盟瓦解之后”,“最迟不会晚于遥辇氏联盟后期。”参见李桂枝:《关于契丹古八部之我见》,载《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92年第1期。

  ⑧《魏书》卷一百《库莫奚国传》:“库莫奚国之先,东部宇文之别种也。”同卷《契丹传》“契丹国,在库莫奚东,异种同类”,可证《魏书》的作者也将契丹视为宇文部的“别种”,而“别种”是指从原部族中分出后独立发展的子孙后代。关于“别种”的意义,参见杨军:《从“别种”看高句丽族源》,载《东疆学刊》2002年第1期。

  ⑨《资治通鉴》卷五八《汉纪》将檀石槐之死系于汉灵帝光和四年(181)冬十月,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1860页。

  ⑩关于可汗号的研究,参见罗新:《可汗号之性质》,载《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收入罗新:《中古北族名号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11)梁万龙也认为,祖州一带不可能是耶律氏的发源地。参见梁万龙:《耶律羽之及其族氏考析》,载《昭乌达蒙族师专学报(汉文版)》199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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