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士武:奶奶的大烟袋
大烟袋 资料图片
过去,老人常讲关东有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养个孩子吊起来,姑娘叼根大烟袋。”* 这话一点也不假,爸爸就珍藏一根奶奶还是姑娘时叼过的大烟袋。
这根烟袋是翡翠嘴、黄铜锅,发亮的乌木杆,足有一尺多长,看上去是那么古朴,可又显得非常神奇。爸爸一有空就会讲起奶奶十七八岁叼根大烟袋在娘家当家的故事。
奶奶叫玉珍,他爸爸是个土财主、旗人,讷讷是个什么事都不爱操心的面瓜老太太,只会抽烟。家中十几亩好地,街面还开个床子(杂货铺),一大家子人,日子过得挺富裕。奶奶是老闺女,娇情任性,打小胆大有主意。
奶奶八岁那年见有几个男孩在村东开的私学馆读书,便跟他爸闹腾也要去,爸爸拧不过她就同意了。东院王家种几辈子地想改换门庭,借钱送儿子王俊生读书,这回两小孩有了伴大人也就放心了。
清早,两个孩子背上自家做的书包手拉手一同去学馆,她们就象两只刚离巢的小鸟儿展开小小的翅膀飞向天空。
学馆只有六七个学童,奶奶是唯一的女生,她要强,学习也好,可脾气也邪乎,不让人。一天,一个叫那三的同学想逗她玩,把一只蛤蟆放进奶奶书包,正巧被奶奶看见,撵上那三在他屁股上狠狠拧了两把,把那三的屁股蛋子都拧青了,痛得那三直掉眼泪,往后谁也不敢招惹奶奶了。就连王俊生挨欺侮她也会护着俊生,俊生也稀罕玉珍,家屋后杏子熟了,常爬上树给玉珍摘杏吃,他们小时候总是形影不离,谁会想到,一条无形的绒绳以把两颗童心连在一起。
在学馆,读了四年书,奶奶十二岁,这么大姑娘不能再和小子混在一块了,奶奶只好离开学馆回家。王俊生这年家中实在供不起他,也回家种地放牛了。
奶奶争强好胜闲不住,一面帮她爸照应铺子,一边看她爸使唤雇工们下地做活。两年功夫,就把家里外头这一大摊子事都弄明白了。她认为爸爸使唤人刻度,只知道抠,不体贴这些雇工。她私下告诉爸爸使唤人要拴住心,让他们愿意给咱干活,才不能不糊弄咱,你对他不好,他们就出工不出力,17岁那年奶奶当了家,也就是在这时,奶奶叼起了大烟袋。
奶奶对长工短工很客气,“劳金”(工钱)也合理,人们都愿意到她家打工。奶奶会分派活,连打头的罗锅李都暗暗佩服奶奶活安排得恰当。每天一大早奶奶一边抽烟一边用烟袋比划该去那块地干活,大烟袋成了她手中的令旗,烟袋往那边比划,扛活的就往那边去。活做的好晚上每人加一个咸鸡子,干多了,大家高兴每人再弄二两老烧,她爸开始舍不得,后来见地里活做得头头是道也不吱声了。
王俊生19岁时爹妈相继去世了,一人过日子,奶奶不管活多少都去找俊生来做活,结帐时给的“劳金”也比别人多,明里暗里总想着帮她。一次俊生对奶奶说:“玉珍我欠你的太多了叫我怎么还。”奶奶说:“慢慢还,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再接着还。”
奶奶二十岁,成了当时的老姑娘,光顾管家,耽搁了婚事,其实她也没着急。可她爸爸和讷讷可早就急了,看了几家不管穷富她就是看不上。老头问她:“玉珍你都二十了,再不嫁人亲戚朋友会笑话的。”奶奶一听不耐烦了,抬起脚烟袋往鞋底上“叭叭”磕了两下说:“嫁,我肯定嫁人。”老爷子一听忙说:“你看上哪个小伙了,我去说。”奶奶眉毛一扬:“民国都多少年了还用你说?我自己会说!”她爸问她看上谁了,奶奶也不含糊告诉她爸:“我看上王俊生了,他要娶我,我就嫁他。”老爷子吃了一惊问:“你图他啥?”“我图他俊生长的俊,人诚实又勤快我和他对脾气。”她爸知道女儿犟拧不过她,赌气走了。
吃完晚饭,奶奶手拎一包吃会,来到东院推开大门就喊:“王俊生,俊生在家吗?”俊生一见是玉珍来了,忙让进屋。
奶奶坐在炕沿打量屋子,见里外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挺满意,俊生见奶奶烟灭了,取火柴又给点着,奶奶一边抽烟一边用两眼盯住俊生看,白净脸,眼睛挺有神比小时候强多了。俊生见她光看自己不说话,就问:“玉珍是有话还是有事?”
她俩青梅竹马,相互看着长大,说话也不用掖着藏着,玉珍也就照直崩了,把烟锅往炕沿上磕了磕对俊生说:“有事还是大事。”
俊生问:“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不?”奶奶用烟袋一指俊生:“这事非你不可,直说了吧,我想出嫁,想嫁给你,你娶我不?”
王俊生一怔,见玉珍不是开玩笑,便郑重地说:“我娶,可我拿什么娶呀!”奶奶用烟袋戳一下俊生脑门说:“冤家,你只要愿意娶我,别的事不用你管。”俊生知道奶奶道行高,自己就擎着吧。
割完地奶奶自己张罗把婚事办了,嫁给王俊生。于是,王俊生成了我爷爷。
奶奶没跟她爸要多少嫁妆,但一定要俊生房后那三亩磨黄土的地,她爸也答应了。出嫁头天晚上奶奶在娘家人面前保证,不出三年把日子过好让家人别担心。
奶奶特要强,小两口齐心协力过日子,种地,割柴,干家务,这可难为了奶奶,从前净指挥别人干活,这回得自己干,她咬牙挺住了,可大烟袋干活害事,奶奶狠下心把烟忌(戒)了,烟袋搁在箱子里,一门心思做活。
结婚头一年累死累活,打的粮食够吃了,可没花的这哪行。奶奶动了心思,第二年一开春,去找罗锅李知道他种烟是把好手,想跟他学种黄烟,罗锅李满口应承,提出要求供他烟抽。
罗锅李告诉奶奶房后那三亩磨黄土的地是块宝地,最适合种黄烟。开犁后那三亩地真种上了黄烟,罗锅李有窍门,种烟不上粪,把香油渣,豆饼,山皮土拌一起发酵,给烟苗追肥,割了烟晾了十几绳真是大丰收,满院子金黄色烟叶,香气扑鼻。
奶奶进屋又拿出了放了二年的大烟袋装了满满一锅,点着吸了一大口,这烟真好有劲还绵软,不呛嗓子,喷出一口烟,满屋烟香经久不散,那年头大姑娘,小媳妇都会抽烟,过来一尝奶奶的烟,都夸好抽,人们争着来奶奶家买烟,也有用米面换的,这回花的吃的都有了,小日子抬了头,可从那时候起奶奶的烟袋再也放不下了。
一天奶奶叼着大烟袋来到她爸床子(铺子),想取些油盐酱醋什么的,她抽着烟随手推开门,一股风先把她的烟味刮进屋。可巧一位奉天(沈阳)来的客商正和她爸谈生意,那位客商冷丁觉得一股烟香扑鼻,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连说:”好烟好烟。”抬起头见奶奶叼烟袋走进屋,忙问:“大妹子,你抽的烟哪买的什么品种?”奶奶得意地说:“我自家种的名就叫满屋香吧!”客商问奶奶卖不,奶奶说:“还有三四十斤,能卖三十斤。”领客商看烟成色,那人出价5角一斤,30斤全要,一共15块大洋,奶奶乐了,又发了一笔小财。
那一年,爸爸王学文也来到这个世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后来家里年年种烟,价钱好也好卖,日子越来越红火,爸爸八岁那年奶奶送儿子到镇子上读书,她希望她的学文,有出息给自己争口气。
几年很快过去了,今年春雨水多,草苗一起长,草比苗长得快,可忙坏种田人,古语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雨吃饱饭”就是这个理,苗出了雨水少得侍弄地。
奶奶家几亩地一般不雇人,都是爷爷奶奶自己收拾,烟地是细活,两人忙不过来,爸爸放学后也到地里拔草,吃完早饭爸爸背书包去上学,路过自家地见爷爷一人铲地,心想帮家铲天地反正学习也能撵上,放下书包下地干起来。
爷爷问他为啥不上学,爸爸说今自习可以不去,爷爷没想太多就不问了。
天黑回家奶奶见爸爸没去学校,火冒三丈,把爷爷喊过来站在旁边,让爸爸跪在地上,用烟袋指着爷俩大声呵斥,爷爷自知理亏,默不作声,爸爸觉得冤枉。
爸爸跪了好一会爷爷于心不忍劝奶奶:“学文怕地荒了,也着急。”奶奶用烟袋戳了爷爷一下骂到:“你这老混蛋,我宁愿三亩烟地撂荒了,也不许学文荒废一天学业。”爸爸小声辩解:“我耽搁一天能撵上。”奶奶一听火更大了,用烟袋锅在爸爸头上连敲几下,立刻爸爸脑袋就起了几个大包,爸爸再也不敢吱声,两手抱着头等着挨打。接着听奶奶说:“棒下出孝子,娇养无义儿,我不管它对不对,可孩子不能惯着犯错就得整治他,让他长记性,记一辈子。”爸爸说这件事他真记了一辈子,以后学习再不敢有一点马虎。
后来,日本人占了东北又成立伪满洲国,中国人成了亡国奴。小鬼子横行霸道,山里闹开了胡子,世面很不太平,老百姓吃白米白面都犯法。那三当了伪保长,日本人让他摊捐派劳工,弄得人心惶惶,晚上家家早早关门闭户。
一天晚上,爷爷奶奶刚要熄灯睡觉,听外边有轻轻的敲门声,奶奶壮胆子问:“谁呀?”外边小声说:“大妹子我罗锅李。”
奶奶知道罗锅李走了好几年了,忙下地去开门,见罗锅李风尘仆仆,身后跟着两个年青人。罗锅李对奶奶说:“大妹子,没法子我只能找你,日本人要抓我们哥三,我们一天没吃东西走不动了,想和你要点吃的,吃饱了去撵大帮。”
奶奶赶忙去厨房拎来半筐大饼子,一碗咸菜,半盆俗米水饭,三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会就吃个精光。
罗锅李对奶奶讲不要告诉旁人,起身要走,奶奶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元给罗锅李留路上用,进屋包一大包黄烟塞在罗锅李怀中说:“这烟是妹子欠你的你拿着。”三人出屋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们走后,爷爷忙关上门、上好拴,坐在炕上心还“扑腾扑腾”跳个不停。
奶奶拿过烟袋点着狠狠吸了两口,才定下神。爷爷小声对奶奶说:“我看他们仨八成是日本人说的红胡子。”奶奶磕磕烟袋说:“我不管什么红胡子,白胡子,罗锅子肯定不是坏人。”
解放了,村里来了土改工作队,罗锅李有残疾没跟队伍走,回村当了农民会主任,后来又改任村长。划成份奶奶家订为中农,爷爷去村里当了文书。
一天,工作队赵队长和罗锅李商量说:“庙里和尚早跑没了,庙空着,不如把佛像搬走,放几张桌子改成学校,让村里的穷孩子都上学,国家要建设需要人材,不能让孩子做文盲。”
罗锅李说:“办学校是好事,去那找教员呀,王俊生念几年书,得做村里文书,再就是那三念几年书。”
赵队长直摇头,“那三不行,不能把穷人孩子交给伪保长,咱们再合计合计。”
爷爷回家,把村里要办学校找不到教员的事对奶奶讲了,奶奶装一锅子烟坐在炕沿“叭嗒叭嗒”抽烟,半天没作声,在想心事。
突然她站起身磕磕烟灰,手拎大烟袋来到村部,罗锅李迎了出来让奶奶进屋,奶奶对罗锅李说:“我想好了,实在找不着人叫学文回来教孩子你看行不?”
罗锅李说:“行是行,可我怕耽误了学文前程。”奶奶用烟袋一指罗锅李:“大哥你也别小看我,这个理我明白,不能怕误了学文一个人前程,耽误了全村孩子的学业,解放了,孩子都得念书。”
这时赵队长走过来给奶奶深深鞠了一躬说:“大嫂您深明大义,这里我谢谢了。”从那天起,爸爸成了村里第一个教员。
如今爷爷奶奶早已过世,爸爸教了四十多年书,如今退休多年,可以说桃李满天下,逢年过节学生来看望他时,他常会拿出被他擦得铮亮那根大烟袋给学生讲奶奶的故事,从不隐瞒脑袋被刨几个包的那件往事,讲什么情况下不能荒废学业这个道理。
(*:清中晚期,东北民间妇女尤其是旗人妇女多数抽烟,会抽烟的妈妈常让女儿用火绳或去灶坑点烟,点烟时一定要抽两口才能点着,天长日久姑娘便学会了抽烟,到十六、七岁就会自备烟袋,正式抽烟。)(沈抚新城拉古经济区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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