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怀念我的外祖母
2025-04-07 18:45 抚顺七千年 王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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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为题,记叙了我母亲对我外祖母一生的回忆。其实,回忆的第一人称不仅适合我母亲,更适合我这个由外祖母带大的外孙子。1967年,外祖母把我从降生带到了3岁。妈妈是老抚挖(原抚顺挖掘机厂)职工医院的药剂师,爸爸是电瓷厂技校的教师,他们是上班的“双职工”...
我曾以《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为题,记叙了我母亲对我外祖母一生的回忆。其实,回忆的第一人称不仅适合我母亲,更适合我这个由外祖母带大的外孙子。
1967年,外祖母把我从降生带到了3岁。妈妈是老抚挖(原抚顺挖掘机厂)职工医院的药剂师,爸爸是电瓷厂技校的教师,他们是上班的“双职工”,那时外祖母也已经65岁高龄,算我已经带过全家族7、8个孩子,实在太累了。记不得那一天妈妈是怎样让我离开外祖母到托儿所的,大概是妈妈哄我说要带我到东公园玩去,好像还带着我的儿童自行车,我才随妈妈到了老抚挖(抚顺挖掘机厂)的厂办托儿所,老抚挖的孩子们大半应该都在那座托儿所呆过。依稀记得当时它的位置,就在现在劳动公园附近,也许是现在公园里的那座依然还在的小红楼,也许是原来的挖掘机厂五宿舍,记不准确,——因为我在这座托儿所一共才呆了不到2个小时。
记得刚到托儿所时,看小朋友很多,多少还有点新鲜感,没闹。不一会儿保育员就安排孩子们午睡,小朋友们都盖着白被服服帖帖地躺下了,午休室里静静的没有声音。但我躺不住,不肯睡午觉,抱着木头玩具机关枪“卧倒”着“扫射”。穿着白大褂的女保育员粗暴地呵斥着,抢我的玩具机关枪,一下拧断了枪筒,惹恼了我的龙性子,我气得大喊着,一脚踢坏了幼儿午休室的门锁,闹着回家。女保育员无奈往厂职工医院打电话找我母亲。不一会,母亲和外祖母来了,外祖母抱住我,对我母亲说:“以后你们谁也别再打主意送我外孙子去托儿所,我带我外孙子。”就这样,继我襁褓时起,外祖母一直把我带到了6岁。
东公园南麓现在的体育运动中心那一大片辽阔的森林草地,原来是老抚挖熙熙攘攘的生活区。当年那里有5个“町目”(即街区,町目是日伪时期的称呼,因此地为老抚挖前身旧时机械工厂的高级住宅区)。1町目是老红军、厂领导和高级知识分子居住的红楼区,是“一五”期间老抚挖为援建的苏联专家盖的别墅式住宅,从南到北共有8幢,现存4幢。
从2町目到5町目都是日式的三层楼群,有米白楼顶红色墙体的,有白色楼顶和灰色外墙的,鳞次栉比排列整齐,都很精致规整,每个町目都被绿树红花和草地掩映着,很多一楼的住户圈起了种花、种庄稼的小园。生活区至少有60多幢楼,并设有粮店、浴池、小商店和一排掌鞋的铺子,马路北侧还有围绕老抚挖住宅区设置的,当年抚顺东部地区最大规模的东公园商店,商品齐全,琳琅满目。
每个年代都有储存在你记忆里的气息。回忆起昔日老抚挖东公园住宅区,感受到的总是亲切熟悉的温暖。我出生在那里的三町目,秀美的生活环境养心怡情,一座工厂、一个单位的职工构成了蔼可亲的人群,有外祖母的陪伴,呼吸的空气都洋溢着欢乐,这一切在幼童的眼里倒映并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幸福。“在那些苍翠的路上,踏碎了多少风霜,在那张苍老的面上,历遍了多少沧桑。”如今东公园南门老抚挖住宅区遗址前依然矗立的老榆树,那一大片绿树红花掩映的草地,见证过一老一小手拉手欢乐徜徉的身影,外祖母双手十指的指跟,都有厚厚的老茧堆积的勒痕,那是外祖母成年累月背着外孙留下的。
外祖母视我如珍宝。我承接了母亲的基因,3岁时就长得高、腿长,母亲给我买了儿童自行车,但我坐起来太矮,外祖父特地给拿起多年不动的木匠家什,我加工了一个红漆绿边的漂亮木头车座。有一次外祖母一个没看住,我竟骑着自己的自行车,从东公园三町目一直骑到了榆林的老抚挖职工医院去找妈妈,这段路当年步行也要走20多分钟。外祖母发觉外孙不见了,急得一路向路人、铁道口的工人打听,一路急急地追来,汗流浃背地赶到医院看到了我,连急带怕腿都软了,也没舍得埋怨外孙一句,没舍得打外孙一下。
当年抚顺东公园商店的店员们,都熟悉外祖母这位老主顾,都知道“五毛钱肉馅”的典故。外祖母经常背着外孙来买五毛钱的肉馅,猪肉的、牛肉的,回去要给外孙子汆丸子。日子久了,当班的店员在交班时总要准备好搅好的肉馅,并嘱咐下一个接班的店员,一定把它卖给一个背着男孩的老太太,也别向老人要什么“肉票”了,老人是老顾客、老主道。日子久了,东公园老抚挖三町目楼上楼下的邻居于大舅母、夏大舅母、白大舅母,都常把不用的、省下的和用不了的肉票送给我母亲和外祖母,都知道老人的外孙子是个吃肉的孩子。
与晚年的母亲回忆往事,母亲说外祖母不止生了5个孩子,除了他们5个兄弟姐妹,还生过2个男孩,但当时在条件非常艰苦的乡下,都因为营养不良夭折了。母亲生我后奶水不够吃,就订了牛奶,每天早晨提着小水桶排队打牛奶,外祖母更有个雷打不动的花销,就是必保外孙子的这5角钱的肉馅。母亲笑说儿子所以没有杂灾杂病,很少进医院,长得个儿高、腿长,跑得快、跳得远,后来在厂运动会斩金夺银,得了那么多锅碗瓢盆,让母亲多了走人情礼往的赠品,都是外祖母用肉丸子供出来的。
1970年,我6岁时,与外祖母第一次分别了。
那年冬天,母亲为了全家能在一起生活,婉拒了老抚挖医院的挽留,带着6岁的我和我未满周岁的妹妹,随着被电瓷厂下放的父亲到百里开外的清原县农村走“五七道路”。记得我们走的那天早晨很冷,天上飘着细细的青雪,老抚挖出了一辆卡车,拉着母亲的三只皮包和几件家具什物,还有母亲装满药物的小木箱。记不得父亲是坐在车厢上还是坐火车先走一步,透过雪花遮掩的驾驶室车窗,我看到年迈的外祖母站在寒风中,不舍地看着我们离开。
不久,我们在偏僻的小村又惊喜地看到了外祖母,又能与外祖母每天生活在一起了。近70岁的高龄的外祖母放心不下我们,跟到这里看护我们。
有了外祖母的日子多么欢乐。我像高尔基和他的外祖母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她的身边。有了外祖母,在那荒无人烟的草甸上孤零零的小瓦房里也不觉得害怕,屋边的小河,广袤的原野,长着茂密森林的远山仿佛都闪着明媚灿烂的光芒。外祖母亲切地喂食着鸡鸭和小猪,仿佛能听懂它们的咿咿呀呀。在漆黑的夜里,听着外祖母哼唱着东北的《摇篮曲》,讲着有趣的传说故事,枕着外祖母的手臂睡得踏实,听不见风声、雨声和雷声的咆哮,只梦见天上的宫殿,流连的彩云,闪烁的星辰。
外祖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有一次我肚子疼,吃了药还疼。外祖母用玻璃酒盅烫了一杯白酒,划着一根火柴,那杯酒倏然燃起了神奇的蓝色火苗,外祖母让我喝了下去,不一会肚子“咕噜噜”一阵响,肚子就不疼了。母亲说在老家时年轻的外祖母不仅惜贫怜弱,时常接济村子里穷困的乡亲,而且会针灸,懂医术,治好了很多村民的杂灾杂病。有外祖母在身边,这里就是天堂,一切依然充满了欢乐的阳光,充满了幸福和依靠。
患难岁月里幸福的日子没有很长久。不久,外祖母不得不离开我们,回城里的大舅家了。因为在那个极左的年代,“五七战士”们在“斗私批修”时,有人说外祖母成份不好(外祖父是手工业者),不利于我们的所谓“改造”。记不得外祖母是怎样离开的,只记得此后在荒野呼号的秋风中,月色变得惨白可怖,漆黑的夜里听着屋后干枯的玉米杆疯狂地互相拍打的声响,窗口时不时掠过的玉米叶仿佛飘散着白发狞笑着的魔鬼,我每晚都在被窝里紧紧握住压满了塑料子弹的铁皮玩具盒子枪。
乡间6年里,母亲经常带我和妹妹回城,到我们最温暖的港湾大舅家小住。那时高级知识分子的大舅已被“洗澡下楼”,全家迁到了厂东大院平房区居住,但久别了外祖母的我又睡上了甜美温暖的觉,吃上了外祖父除我之外从不赐予家里任何孩子的美味点心,大舅母依然记得小外甥“一般的东西我都不吃”的娇惯,说什么也要变出点肉来炒菜。每一次不得不告别离开重返乡间时,外祖母总要和外祖父送我们到屋外,看着我们离开。我永远忘不了站在墙边的那两个衰老的身影,清晨的朝阳是那么凛冽忧伤。
6年后的1976年,外祖母终于看到我们回城了,但外祖母病了。6年中患绝症的外祖母曾撑着病体亲自去找我的大姑,请她想方设法把我们办回城。在大姑竭尽全力的力争和斡旋下,父亲被落实了政策,我们终于又与外祖母团聚了。
就在这一年的2月,外祖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最后的日子,病重的外祖母叶落归根,住到离老家不远的马金村的二舅家,我随母亲常去探望。那时从市里去马金的公共汽车很少,要先从榆林坐2路汽车到北关,步行穿过北关,走到高尔山下,再走过北大岭,前后要2、3个小时才能到马金。记得有一次去看外祖母,看着我满脸灰尘,从来刚强的外祖母把我抱在怀里哭着说路太远了,外孙子别再来看我了。
病重时,外祖母拿出珍藏的一枚金戒指交给我母亲,这枚金戒指是外祖母自己未出嫁时,太姥爷和太姥娘置办的。外祖母是1902年生人,这枚金戒指的年龄迄今已百年以上。外祖母对我母亲说:“外孙子是男孩,将来要成家,留给他吧。”我结婚时,把老祖母这枚无比珍贵的金戒指戴在了妻子的手上。
外祖母最后离开的一刻,我守在床前紧紧抓住外祖母的手不放。在亲人的环绕和忙乱中,外祖母临终的最后一眼,还是定定地望向她挚爱的外孙。
外祖母离开后的第三天夜里,院子里跪满了亲人。夜空晴朗澄明,闪着遥远的星辰,大家都说真是好天气。当丧礼的司仪喊着“三叩首”,我低下头磕头时,我面前的泥土清晰地落下了三滴水滴,落地有声,泥土也溅起了一缕缕烟尘。母亲说是你外祖母舍不得你,在最后一次回家看亲人时,看着你落的泪。
个体心理学创始人、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说过:“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外祖母离去快50年了,对我来说,清明不是一年中唯一追忆外祖母的日子,思念外祖母和外祖父早已刻骨铭心,思念在他们庇护下幸福的童年,思念恩宠外甥的大舅、二舅,慈祥的大姨、早逝的二姨,敬爱的大姐朱瑛和我们每次回城来住大舅家,都要漂泊借宿的二姐朱明。
如有来世,还作外祖母的外孙,还吃外祖父的点心,还拥有这些至亲至爱的亲人。
少年时曾按记忆画的外祖母和幼年的我(相似度100%)

我美丽慈祥的外祖母

外祖母带到的三岁时的我

记忆里我们下放的小村(屋门里是幼年的我)
曾熙熙攘攘的老抚挖东公园生活区组图(现东公园南麓)
外祖母留给我的金戒指
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
该文章所属专题:王尧专栏

王尧,1964年生人,先后在我国首家挖掘机制造厂——原抚顺挖掘机厂、市外经委、市商务局、市科技局工作,现任抚顺市工业和信息化局副局长。多年来,撰写近200篇以老抚挖为主题的工业历史轨迹及家庭生活的回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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