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秋光·田野·佛阿拉
原文题目:佛阿拉被弃荒郊
许多年过去,弃城又等来了努尔哈赤。他以战略性的眼光喜欢上这个山势有开有合的天然屏障,重新修建了城堡,由此进入个人乃至民族的创业时期。他在这里盘踞十六年,自称为王,出入必鼓乐吹奏,军士列队迎送。期间,他多次进京朝觐,用貂皮、人参、东珠、鹿茸和恭顺虔诚的态度,麻痹神宗朱翊钧。使得大明王朝养虎为患,给努尔哈赤充足的发展空间,最终扯起颠覆明朝的大旗。
2003年,我站在佛阿拉温暖的秋光里,周围收割后的土地寂寥空旷,满眼是萎黄的玉米绒须,削尖的豆茬和遗落的秸秆。在山坡,成片的野刺梅挺立着红色长茎,枝头悬挂花朵盛开后结的球形果实。黑蚂蚁像出征的轻骑,在上面来回爬动。核桃树脱掉盛装,青灰的表皮现出生命的质感-----佛阿拉,集单调丰富、明朗晦涩、隆重沉溺与一身,在纵深的岁月中层次分明。
踩着朽烂的陈年倒木,穿过荆棘丛生的厚实土层时,垒砌的石块和巨大的缺口,突然让我想到城门,一端通向业已倾塌的都城,一端通向山下生机勃勃的村庄。而时间的暗流,就在这只放大的瞳孔中汹汹涌过,淹没众多风流人物,布衣百姓。留下屹立不倒的叠嶂峰峦,横卧千里的良田沃野。
没有任何的标识和图记,我凭着感觉随意乱闯,在生长榛棵和矮楸树的土台下,找到疏密有致的土梗及浅沟。我断定,这些残痕,作为建筑基础,曾经支撑起一座座丹青彩绘的宫殿,居住着努尔哈赤和他的妻妾,乃至他的兄弟、部僚。
依序推测,我脚下的位置,很可能是一间内室。内室中的女人,有一张悉心涂画的脸。无数的黑夜,她在烛光闪烁的幔帐后面,放下高挽的长发,等待一个男人赐予肉体的沐浴。一波又一波的呻吟与喘息,必能抚恤鲜血马蹄激起的亢奋。城堡里的温柔,像不倦的春潮,使铁淬钢铸的山峰,在月光松影下充满迷离诗意。------女人,从来不曾远离战争,她们是戎马喋血后的精神慰籍,壁垒般的心理防线,也是政治运动中的特殊因子。她们手不持刃,衣不裹革,不识兵法策略却能让两个战争对象偃旗息鼓,放下刀枪握手言和。
一一往前数去,这一间应是原配佟佳氏,下一间是堂嫂衮代,再一间是叶赫纳喇·孟古……至于其他的美丽妃子,我却想不出来她们住在哪个房间。没膝的枯草掩盖了本原的面貌,胭脂花粉,珠钗环佩,清脆的叮当和袭人的馨香,都已消失殆尽。迭入漫漫沉沙。
我知道的是,十几位女人中,前两位,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努尔哈赤的经济基础。佟佳氏家中有钱,伴随丰厚的陪嫁;堂嫂掌握堂兄的财产,改嫁后顺其自然成了努尔哈赤原始资本的一部分。后几位,从另一角度说,是战争的附属品,作为和平的交换条件。她们的部落,屡屡被征讨,败者要生存,就须明智依附,这个时候,联姻,就成了最有效的办法。于是,把女儿、把妹妹送到城堡,嫁给敌人,敌人转而为亲人。相互窥视防范的,从此不再戒备,两股力量合为一处更加强大。
一桩桩权利欲望占先的姻缘,感情暂时要退而求其次。甚至于,每一位女人来城堡之前,心中都会有莫名的恐惧。她们明白,即将成为丈夫的男人,也曾是她们的仇敌,至恨至爱的双重身份,把他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女人们自己,也不再扮演妻子的单纯角色,完成使命是婚姻的重要价值取向。因此,城堡里的两性契合,是军机掺杂了私情,揉合了胜利与失败的两种复杂心态。
特殊条件下的婚姻,是爱情的温床,却不是和平的最高保障。出身海西女真的孟古,风姿绰约,端庄妩媚。这个独具魅力的女人,赢得了努尔哈赤的欢心,婚后不久,她生下了后来的太宗皇帝,八皇子皇太极。但红颜命薄,孟古年轻患病,病危时想见母亲最后一面。这一心愿,努尔哈赤虽是英雄,也只能一声空叹。那时候,建州与海西已开战数年,孟古的哥哥仇恨妹夫,拒绝努尔哈赤请母亲进佛阿拉的请求。这件事情加深了两族的仇怨,后来,皇太极为此差点手刃了自己的亲舅舅。
孟古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她的房间空了,也许又住进别的女人。然后,新人成旧人,一年又一年,在这里生儿育女,目睹女真无数次的出征,缴获财物,扩充地盘,及开垦种植,打猎采参,放牧砍樵。她们用一双双如水的明眸,记录了弱小民族的奋斗史。终于有一天,她们和男人走了,离开依赖多年的城池,迁居到更适合发展的赫图阿拉。佛阿拉,被太多的愿望甩在了背后。
我站在废墟之上,头顶是湛蓝色的天空,四周是叶片落尽的矮树,回首多少年前的生活情景,场面与气氛陷在久远的云烟里朦胧,飘移,透着一种隐隐的暧昧-----随城堡一起消失了的女人,在特定的时期,幸福由个几而他人,婚姻变得耐人寻味。但是现在,无限纷扰的忧思,已化为浮尘和流云扶摇汉漫,再不可能有谁拾起。
拨开树枝,低头辨认深浅不一,迂回曲折的地沟,遥想七道重门深处的努尔哈赤潜心机滤,尽日筹谋。逢人生壮年的他,据守方圆五里的山城,频繁与游弋婆猪江一带的高句丽往来,运用外交手段提高政治地位。一方面利用十一年时间,率八旗铁骑,用弓箭长刀先后征服马尔墩、董鄂、界番、巴尔达、萨尔浒、叶赫等部落,扫平了建州女真的近距离威胁。一口气将国土拓展到东至东海,南抵鸭绿江,北达嫩江,西接辽东边墙的辽阔区域。
但我觉得,他最大的壮举,不是开疆拓土,为清朝问鼎中原打下基础。论疆域,他不及唐、元。元的国土版图划到西伯利亚,他没攻克宁远(兴城)就命丧沈阳。他的超凡成就,是在不算宽敞的佛阿拉城堡,忽然在某一天想到,要创建满族文字,结束一个北方游猎民族有语言无文字的尴尬。所以我到这里来,不只为追溯一个民族由弱到强的历程,更多的是心怀感念,寻找遗失在石头草木,花朵流水间的祖先智慧,以印证我血液里的遗传基因。不然,我不会一到此,就感觉到来自心灵深处最轻微的颤动。
孓立秋光烂漫的山中,眺望北方的硕里加河,及河两岸的村庄,我想到这块狭小平原最初的壮美-----宽阔的河面上,众多的船只像是浮鸿, 捕鱼的人们歌声作答。种植稻谷的田地平坦整齐,秧苗碧绿。脱下征袍盔甲的士兵,赤裸脊背,正在田里勤苦劳动。肥壮的马匹,撒在草滩自由放牧。过不多久,它们就将重返战场,随主人拼死冲锋……
亦幻亦真的重叠时光中,有两张特别的面孔时隐时现,这两个人,就是额尔德尼.查海、固尔扎齐.葛盖。两人在这城堡里的某一处,倾听着蛰伏林莽的狐狸野狼的嚎叫,熬过许多长夜,做成一件功垂千古的事情----受蒙古文字启发,他们创建出属于本民族的文字。文字的形成,意味着女真从此由荒蛮走向文明。人们借助这些符号,书写个人遭际,国家兴衰。
我在满山的寂寞中踯躅,不单感觉到一个民族的雄心,也获悉了他人所不知的秘密和悲哀----在我看来,佛阿拉是东北亚文化乃至文明的奠基,只是它藏得太深,躲得太远,以致太多的目光搜寻不到。佛阿拉,更多时候是史学家偶尔提及的一个生僻名词。它的灿烂容颜,被东北的风霜雨雪侵蚀得苍老而憔悴。
沿小路东行,遇到一位割柴的农民。他弯着腰身,将锯倒的柴枝捆成捆堆在身后。旁边不远,停着他的胶轮车,树桩上栓的黑马,垂着油亮的鬃毛用前蹄刨干枯的草地,鼻子里发出噗噗的声音。我知道他是山下的农民,多半还是满族后裔,也许他还知道,城堡里曾发生的种种故事。即使不能够完全说出,也能交代个只言片语。但我不想问他什么,我想凭自己认知和揣摩,以便更相信主观的判断。哪怕它是错误的,也错的别有性情。
在农民的柴堆边,我找到另一座杂草丛生的土台,从位置上判断,应是舒尔哈齐的住所。此处所留给我的,也仅是一道道交错或平行的地基痕迹-----这个曾与兄长平分秋色的人,最终以悲剧命运做为结局。野心和战功,一同被写进史书的章页。
这一个基座,与努尔哈赤的居住地不算远,可称作比肩平行,它佐证了兄弟两人当初的权利平等。但权利是时时膨胀发酵剂,它诱惑兄弟反目,父子为仇。随着势力的扩大,两兄弟之间的争斗也开始了。他们由最初的同心协力,变为暗中的左右手较量。作为兄长的努尔哈赤,到底比弟弟高明一筹,他抢先下手,将弟弟软禁在城堡,削弱了他的兵权,还杀死了亲侄子。
接连的残暴警示,迫使舒尔哈齐屈服,并得到兄长的谅解,努尔哈赤归还了他的所有。舒尔哈齐于是率领部众下山,离开城堡到别处居住。这一招显然有悖努尔哈赤的宗旨,他不容许在身边出现另一个可能建立的国。努尔哈赤立即出兵,强迫兄弟迁回城堡。舒尔哈齐无奈,只好随兄返回。此后,一直被努尔哈赤软禁,直到忧郁而终。
身边是农民砍柴的浊重气息,兄弟间的争斗亦清晰可见。两条一明一暗,一虚一实的线索,紧紧把我缚住,用力地挤压,让我的视感神经阵阵痉挛-----时间的强大,是不可抵挡的强大;时间的无情,是不可感化的无情。舒尔哈齐不会知道,死后多年,幽禁他的城堡坍塌了,变成农民的柴场。代善、禇英、皇太极等风云人物成长的地方,已经与辽东山区的任何一个山峁毫无二致。从表面上看,它平静,沉默,贫瘠、荒凉。绝没有人想到,这里酝酿并发生过一场又一场的政治风暴,乃至影响了整个中国。
空山寂寂的佛阿拉,辉煌暗淡,人去城灭。它完成了角色互换的任务,渐渐隐退到时间深处-----百代光阴如匆匆过客,宫殿幻化成虚无的宫殿,更鼓声也成了遥远的绝响。四下旋回的风在山谷奔突,吹散了佛阿拉最后的背影。昔时挺直的脊背上,长出庄稼,青草,爬虫,也长出坟墓。
苍天无际,秋叶如倾巢纷飞的蝴蝶扑落大地,扑向大野中孤独的我。站在半坡放眼瞭望,眼中尽是暴露的岩石,狭窄的山径,田地里纵横的车辙。还有粘连在衣服上的浮尘。我抬手弹起,佛阿拉精神与灵魂的浮尘,瞬时在眼前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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